隐秘的高考移民产业链 || 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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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作为“闯入者”，他知道，这些排斥感并不指向他，而是指向通过不公正手段前来挤占本地教育资源的人。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盐财经”

ID：yancaijing

作者：伍如是

编辑：江江

2022年的高考前夕，高三生何棣在网上搜了一下往年各省的一本分数线。

2021年，河南省本科一批的理科分数线为518分，省排11.67万，而用同一张卷子的陕西该段分数线为443分，省排6.02万。

考分更高的河南学生，全省排位却比陕西同卷的考生低5万名。当年，河南省第一批次上线率为11.18%，陕西省第一批次上线率为23.76%。

数据，将差异真实地展现出来，何棣暗暗感到幸运的同时，也生出一些难过。

6年前，他的母亲因工作调动，从河南来到陕西，也将何棣带来这边上学。有时，母亲会说，可惜你姐姐读书早。工作调动时，姐姐已经考完了高考。“如果她和你一样能在陕西这边考试，可能就会上到更好的学校。”

各地不一的录取率，让“异地上学”“高考移民”成了一些家庭的选项。

而一条关于中高考的隐秘产业链正浮出水面。

一门事关前途的生意

异地考试，绕不开三个点：转学时间、户籍与学籍。

自2012年9月1日《关于做好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接受义务教育后在当地参加升学考试工作的意见》出台后，各地方政府逐渐开始制定并实施异地高考方案。

为防止学生“空降”考试，大部分省份要求异地高考的学生具有高中三年学籍及三年当地就读经历。

▲图源：欧阳光华，杜剑涛.新高考背景下的异地高考：现状、问题与对策[J].现代教育管理,2021,(03):17-24.

“最晚要在初三中考前转入，考上当地高中。”当盐财经记者以孩子家长身份咨询转学事宜时，各地中介大多如此回复。

为符合政策要求，“高考移民”时间早已提前，成为“中考移民”。因大部分地区的中考只接受符合规定的应届生报考，这是一条有明确时间点，不能轻易踏错的道路。

有异地升学需求的家庭，往往来自升学竞争激烈的地区，他们期待向升学率更高、落户政策相对宽松的地区转移。

升学率排在全国前列的天津，竞争相对和缓的黑龙江、西藏、海南，和教育资源集中的陕西西安、河北衡水，都是热门的转学“流入地”。

▲2021年各省市高考特招（第一批次）上线率/图源：盐财经 制图

要踩准中考时间点，家长需提前办理落户，以便将孩子的户口转移至考试所在地。

“落户”与“升学”，由此成为部分偏远地区房子的卖点。

2020年6月前后，一则关于“西藏高考房”的广告吸引了河南家长李敬宾。

“西藏买房，高考直降100分，内地就读/全程包办；终身免费过户，免费高考服务。”河南诺成教育信息咨询有限公司（后称：诺成公司）打出如此旗号。

当年6月，受诺成公司宣传册吸引，河南家长李敬宾向该公司相关人员先后支付了36.5万元，委托其帮忙在西藏林芝市购入一套房产并落户。一个月后，李敬宾的孩子也随户口迁至西藏，如愿在西藏开始了新学期。

▲小红书上有关“西藏高考房”的广告帖/图源：小红书截图

“异地升学”产业链的形成，折射出教育资源不均衡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在房价更高昂的城市，比如天津，买房落户所需的资金成为了一个更麻烦的难题。

天津市区均价近4万元/平米的房子并非每个家庭能轻易负担的资产。一位中介向盐财经记者介绍，如果父母一方学历符合人才落户要求，即统招本科，年龄在40岁以下，可以先走人才落户，取得集体户口，随后平迁至居民户口，以便孩子随迁落户。

根据要迁入的区域不同，平迁的花费约为10万至16万不等。该中介称，平迁户口后，对应的房子产权将过户到顾客名下，以应对入学时的材料检查。“相当于没花买房的钱，但是买房了。”

即使家长不慎错失时机，在孩子初三时才关注到转学的可能，仍有一些条件更为宽松的学校能成为最后的“兜底”。

齐齐哈尔市的衡齐高级中学便打出广告称，接收从小学到高中各阶段的插班生。家长可以先花两万购入一个初中学籍，孩子仍在原学校就读，固定时间节点到衡齐中学参加考试。等中考结束后，自动升入该高中，进行“衡中模式”的封闭式学习。

经盐财经记者查询，衡齐高级中学属于齐齐哈尔市建华区衡齐中小学校，原名为齐齐哈尔市外国语学校。企查查显示，其业务范围为小学义务教育及初中义务教育，而在实际宣传中，学校的招生重点为高中学生。

▲衡齐中小学（原齐齐哈尔市外国语学校）由北京博学乐家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于2009年投资创办，是黑龙江省西部最大的一所集小学、初中、高中为一体的走读兼寄宿的封闭式全日制民办学校/图源：齐市外国语学校

招生老师介绍，衡齐高中高一总收费1.8万，后续复读将按照学生成绩阶梯减免费用。其入学要求之宽松，也是意在吸引异地优秀生源，以提高学校知名度。

个中曲折

表面上看，“中高考移民”是一条如此简易的道路，只要有钱，便可以顺畅走下去。但当有人向方沉咨询天津落户实际经历时，他劝人别动所谓买户口的念头。

“天津这几年不是以前。”近期，天津正在加紧清退与落户政策相悖的户口，方沉的社交圈中，也有熟人被要求转回原籍。

北漂数年，方沉仍然难得一个北京户口。为了孩子上学，他的妻子选择带孩子落户天津，提前近半年断缴社保，走人才落户的同时，也在津购入了一套房产。

即使如此，方沉的申请材料也被驳回了数次。最终申请下来时，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以“入户西藏”“高考降分”为噱头的诺成公司，则屡屡陷入官司纷争。

▲司法诉讼信息显示，诺成公司存在多次关于服务合同纠纷的案件，大部分都是关于房屋买卖合同的纠纷/图源：天眼查

2022年，李敬宾发现，自己通过诺成公司购得的房屋价值实际为17.5万元，远低于前期公司收费的36.5万元。

如此溢价收费不是孤例。

2020年至2022年，诺成公司已成交十余单“西藏高考房”，从中获利超百万。

为此，李敬宾等人选择将诺成公司告上法庭，要求其退还溢价收取的房费。诺成公司辩称，超出房价的费用为协助其子女办理在藏高考的服务费，是符合当地政策规定的合法所得。

审理此案的法院认为，诺成公司的行为直接损害高考公共秩序，以协助高考落户为名赚取的服务费，并不受法律保护。

纠纷在继续，针对“高考移民”的打击政策也在加强。

日前，教育部也印发《关于做好2023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对2023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作出部署。《通知》强调，持续促进高校招生入学机会公平，严厉打击“高考移民”；稳妥推进高校考试招生改革，推动改革成果进一步巩固和深化。

▲海南省教育厅对外公布称，在2023年的高考名单中，当地在高考报名资格审查期间依法依规确认747名考生报考资格受限，并依法依规作出取消报名资格、录取资格直至取消高等教育学籍、学历的处理，涉嫌违法的移交司法部门严肃处理/图源：长江云新闻视频截图

在“考试公平”与“区域公平”两者之间，如何寻找一个平衡的支点，是我们应当思考的问题。

情绪的夹缝中

“异地高考”一类现象得以存在，与异地务工的人口流动需求息息相关。当前，工作地不等于户籍所在地的现象已稀松寻常，给外迁家庭提供异地考试机会，是针对这种客观现实的必然之举。

但另一方面，这也给期望打一个“分数差”的“中高考移民”留出了机会。

而真正有异地上学需求的学生，则被夹在异样之中。

初中便来了西安的何棣已经在这个城市呆了6年。在他心里，他的朋友、亲人，都在西安，这里已经比河南更像老家了。

但一旦有关“高考移民”相关的话题冲上微博热搜时，他重新感受到一种被排斥感，隐微而顽强地存在着。这和他刚转学来到这个城市时有些类似，那时，班里的学生是彼此熟悉的团体，而他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如今，他是一个对这里更熟悉的成年人。何棣明白，这些排斥感并不指向他，而是指向通过不公正手段前来挤占本地教育资源的人。

但有时，两种身份也会在他心中暗暗翻起波澜。“有很多努力的人，是否因为种种原因，少了一个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

即使离开原本的“高考大省”，人们也会担心，在原籍的高压环境下，自己会不会考取更好的分数。

2020年，正在家中过暑假的陈以真发现，表妹小维回到了河南老家。小维在一年级时便跟着打工的父母去往深圳，在当地上学。如今，她被安排到镇上一个小升初的补习班中，提前学些衔接知识。

正是小学毕业的暑假，小维坐在粉笔灰飞扬的小教室里，望着一张张试卷发下来，写字，改错。

和小维相比，她的同学显得对试卷更为亲近。“和县里别的孩子相比，能进补习班的都是比较幸运的，这说明家里愿意出钱重视教育。”陈以真说，“所以一方面，他们要忍受，另一方面，他们要心怀感激。”

但小维有更多的思绪，关心着课堂以外的事。陈以真发现，小维会判断自己的性格，关心同学的来处，还规划好了自己以后的职业。这类话题往往不会在老家的弟妹身上得到回应，只有在谈到某个解题方法时，他们才会眼前一亮，滔滔不绝。

辅导班上了不到一星期，小维哭着离开了老家。她已经不适应这里的学习方式，许多思维也与她的感知有所出入。

小维的离开让陈以真想到自己从前的同学。读书过程中，陈以真班上曾有些同学选择在河南接受教育，而在最后期限前离开，去往异地参加高考。“让自己变得很强大，然后去考试。小时候我也能理解。”陈以真说。

“但现在，如果可以，我会希望让一个孩子在更轻松、轻盈的环境里学习。”

异地升学的咨询群，更多人在涌入。要合法转入一个城市学习，家长必须有在地务工等正当理由。房产、社保、户口，无一不牵扯着人的大半生。

“哪家不是为孩子做牺牲。”一位家长感叹。

（应受访者要求，何棣、方沉、陈以真、小维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