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热闻】口述｜“阴阳考场”里的考研学子

·“考研第一天结束，我看到原本考前阴性的同学考完陆陆续续阳了，看来大家的担心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山东的一个同学，下午就开始发冷，晚上发烧超过39摄氏度，当晚检测的核酸结果出来是阳性，直接跟我们说——明年再见了大家。”

12月24日至26日，2023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如期举行。据官方通报，今年全国报考人数达到474万，是五年前的两倍多。教育部要求各地加强组织领导和条件保障，优化考生服务，高效统筹做好疫情防控和考试组织工作，全力以赴实现“如期考试”“应考尽考”“平安研考”的工作目标。

(资料图)

“阴阳考场”也成为今年的新词。12月15日，教育部对外通报，各地可有针对性地设置核酸阴性考场、核酸阳性考场以及用于体温异常等突发异常情况的应急处置考场等，具体方案由属地结合实际制定。

不过，并不是每个地区都顺利布置了阴性、阳性考场，也有人在拿到阴性核酸结果后很快感染，只能“误入”阴性考场。在“阴阳混考”的考场里，N95口罩成了必备，比起考试成绩，平安归来成了最基本的愿望。

澎湃科技记者采访了四位考研学生，既有跨省考试的应届学生，也有多位努力“二战”却不幸在考前感染新冠的考生，其中还有人在农村经历了买不到药的焦虑。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大部分学生提前返乡，考研学生独占一间教室复习。小金 摄

考前没有阳，简直是奇迹

小金，大四学生，天津

我是我们学校少有的跨省考生，我报考的中央美术学院，无论哪个专业，都要到北京来考试。我们考点没有分阴阳考场，考前只是说阳性或疑似阳性的考生一定要戴N95口罩。我的N95口罩在一周前用完了，我才想起来要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抢光了，最后还是我同学给了我四个，我来北京正好一天换一个。

我们学校从12月7日政策放开的第二天，就出现了阳性病例。现在留在学校的都是考研的，其他学生很早已经被遣返回乡。考前我们班几乎都阳了，只有我和我室友没阳，简直是奇迹。有的同学考研前一天还咳得很难受，我在图书馆认识的一个朋友，前两天才发的高烧，挺让人担心的。

三四天前，有个女同学提出搬到我们寝室暂住，因为同宿舍女生阳了，晚上咳嗽也特别厉害，她很紧张，但凡听到一下咳嗽，就会在睡觉时惊醒，以至于完全睡不好。我其实也有担心过，她会不会也变阳，或者她心态崩了，但她说她防护得特别好，我也就没太介意。

她确实早出晚归，跟阳性宿舍室友接触得不多，甚至睡觉时还戴着N95口罩。这段时间她特别谨慎，不会去图书馆，而是找一间没人的教室，在门上写上“有人、不想有阳性感染”什么的。我们学校后来像这样的人很多，为了不在图书馆感染，一人占一个教室，可能自己还是阴性的，也会写上“阳性、正在背书、勿扰”。为了能抢到单间教室，我的这位同学早上6点40就要出门。

12月初，早上六点半在图书馆前的排队占座队伍。小金 摄

我的心态还算可以，我基本上还是一直在图书馆复习。因为之前图书馆阳性扩散得很厉害，在图书馆复习的同学生了一波病，没人敢来图书馆了，所以座位也比较好坐，不像之前需要6点30就去，找有插座的座位。我做了正常防护，没有很特别，就是戴口罩，在食堂吃饭时，尽量离人群远一点，少跟别人交流，多喝热水，一日三餐正常吃饭和作息，饭前洗手，摸口鼻前先洗手。

这次坐高铁进京，我还是有点紧张的，周围都在咳，真的怕在路上被传染。但为了节省考试期间花销，下了高铁我还是坐了地铁，到站后徒步十几分钟到的酒店。只能希望自己考试时千万不要出现状况，要是那几天发烧就会很影响发挥。

今年教育部允许（不方便到考点的）考生就近借考，央美7日发的通知，让我们尽快联系咨询能否借考。我直到下午14点才打通电话，说了我的情况。我当时觉得我有很好的理由在天津借考，因为当时我们学校已经有很多阳性，我不能保证我能健康地来北京，我也担心北京放开后疫情挺厉害。但央美没有同意我借考，对方说除非当时已经阳了，或者住在家里家人已经阳了，才能联系借考。这很矛盾，因为那时阳了反而还有很长时间去恢复身体，让身体产生抗体，到时去北京反而是安全的。

在这之前，我碰到最大的困难就是外地人员进京要解开健康宝弹窗，需要找到能够接收的社区。我打了北京好多社区的电话，如果电话打不通或者不接收，你就得换另一个酒店，这是最麻烦的。

12月初，国家疫情政策变动很大，我前前后后联系了四五家酒店和宾馆，有一家酒店直接拒了，有一家小区里的宾馆，宾馆老板没告诉我情况，打了社区电话对方才说，那一片区域都是高风险，让我别来了。还有两家说，入住政策不能确定，因为他们每天接到社区下发的防控措施，几乎一天一个样，他们没法保证到时能不能顺利入住。

政策放开的时候，这个问题终于不存在了。如果坐不了高铁，我本来还在考虑包车走高速进京，我已经联系了一个比较靠谱的司机，一个人要收500元，毕竟一个学生跨省拼车也关乎人身安全。

这次因为疫情折腾了很久，花了很多额外的时间，总觉得书背不完，但我还是很容易把原因归到自己身上，总觉得是我自己没有抓紧时间。你问我第一天考试顺不顺利，我只能说我顺利没有感染。

“不幸运到极点也是种幸运”

小顾，2022届本科毕业生，浙江嘉兴

12月19日，浙江省教育考试院统一要求考生做单管核酸。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考前我是一天都不会出去的，在那之前，我有半个多月没出门了。我爸特地从公司赶回来接我过去，我戴了两个口罩，手套也戴着，可以说做了最多的防护。

我们镇上能做单管的核酸点只有一个，我那天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我能感觉到有几个人也是考研的，他们拿着行李箱，年纪也比较轻。队伍里能听到部分人在咳嗽，一咳我就担心，尽量远离他们。整个过程中，我就摘了一分钟口罩，那是做完核酸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抽了根烟，当时旁边没什么人了。

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就发烧到三十八九摄氏度，喉咙很痛。到了第三天，全身酸痛，特别是腰，只能躺在床上喝点水，睡了一整天，第四天才退烧。我就吃了一粒布洛芬，主要是多喝水。后来我稍微能照顾自己，零零散散地看了会儿书。

我19日出来的核酸结果是阴性，虽然后面几天我自测抗原阳性，却还是分在了阴性考场考试。我觉得分阴阳考场其实没必要，实际上还是阴阳混考。据我阳性考场的同学说，他们的监考老师是穿防化服的。大家考试都戴着N95口罩，我回家后也还要戴着，本来这两天应该要转阴了，怕考场上接触这么多人，复阳了又传染给家人。考研第一天结束，我看到原本考前阴性的同学考完陆陆续续阳了，看来大家的担心也不是空穴来风。我山东的一个同学，下午就开始发冷，晚上发烧超过39摄氏度，当晚检测的核酸结果出来是阳性（他们那边阴性是一天一检），直接跟我们说，“明年再见了大家。”

从嘉兴图书馆回程途中，看到目标学校“东南”二字，小顾感到很“有缘”。小顾 摄

今年是我考研“二战”，上一次感觉没准备好，这次还是继续报考东南大学数学系。我从今年7月开始复习，在家状态其实一般，一直在尝试调整状态，找有学习氛围的地方。镇上的公立图书馆和市图书馆我都去过，市图书馆氛围挺好，但后面还是放弃了，因为考研是自己的事，不想麻烦爸妈开车接送，而坐公交来回要三个小时，太费时间。

今年新推出的借考和阴阳考场政策，大家担心时间紧、工作量大，没法完全组织好。这次各地印发准考证就出现了很多纰漏，比如把报考专业和时间写错的。前几天内蒙古大学还发了通告说，借考的同学，自命题科目试卷可能不会及时送到。网上也不时有帖子，担忧这次考试组织工作的保密性，以及地方借考的监考公正性问题。我也看到有监考老师说，怕阳性老师身体状态没法监考，只能开出更高条件，招募阴性的老师监考阳性考场。

12月初至今，面对政策的不确定性，我有很大的精神内耗，前两天巴不得赶紧考完得了。其实这20多天里要是安心复习，还是有机会的。我阳的时间也很尴尬，现在不再抱有能考出什么成绩的期待，分数随缘，能平平安安考完就好了。

“一战”时我把考研看成天大的事，到了“二战”接触了一些过来人，看得没那么重了，而是把它当作一种选择。我跟爸妈聊过了，如果这次考不上，我还会“三战”，但会先找个工作，边工作边考，吃住等费用都靠自己，不向家里要求，这可能也会稍微提升一点我的阅历。

我认识一个朋友，今年是“三战”，前几天决定弃考了。他去市图书馆的距离跟我差不多，他从10月初坚持每天来回，但考前突然阳了，回家还传染给了姐姐和妈妈，他非常内疚，一瞬间就垮了，觉得考研没意思了，再看“肖四肖八”（肖秀荣考研政治终极预测4套卷、冲刺八套卷）就像看童话书，一眼都不想看了。14日出准考证的那天，通知考试一定要戴N95口罩，他跑了一圈附近的药店也没买到。他之前签的健康承诺书是阴性，阳了之后临时通知改了考点，阳性考场离他家也比较远。他说他这辈子再也不考了，就想找个工作朝九晚五，一个月五六千块能交社保就行了。我还认识一个上海的朋友也是“三战”，三年都是脱产，压力非常大，我都不敢跟他提“万一考不上怎么样”，我怕他崩溃。

这两天我奶奶阳了。我跟父母一起去奶奶家送了药，把药放在门口，打电话跟她说药怎么吃，还是挺担心的。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她也很关心我考研的事，如果她说不希望我考研了，我可能就听她的不考了。好在我的家人都支持我，也不给我压力。

我还是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居然能经历这些事，一般人经历不到。这个还真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正好碰上疫情政策放开，正好选择在今年考研，正好在考前几天阳了，这个条件还是蛮苛刻的。有时候可能不幸运到极点也是种幸运。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改变了，不如想得积极一点，想想怎么改变自己，明年有机会考上。

小顾把数学证明的结尾句写在手上，作为考研期间的精神寄托。小顾 摄

我内心里很想成为那种纯粹的人。我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走在路上，身上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张草稿纸和一支笔，脑子里只有解不完的数学问题。我做数学证明的时候，如果觉得我的证明写得好，我就会写上“above all proof over”（综上所述，证明完成），我每天都把这句话写在手上，这是我的精神寄托。

买不到药时更担心75岁的奶奶

青空，2022届本科毕业生，陕西渭南农村

我在陕西宝鸡读的大学，今年是我第二年考研。我之前在西安租房备考，因为要求提前14天回到考点所在地，所以一周前我回到了老家。我父母还留在西安打工，西安也有很多人阳性了，他们有感觉不舒服，但没那么明显。

三爸（爸爸的弟弟）是12月15日从西安回来的。因为我爷爷半个月前突发脑梗，医生建议转到重症监护室，要求必须有亲属陪护，本来三爸要去和我大伯换班，医院病房现在不让进人，必须有核酸阴性证明。他在县里做了核酸后回家，有点不舒服，晚上就有点发烧，结果出来是阳性，真的中招了。不知道是在西安感染的，还是就在做核酸的过程中。

之前一两天，我就看到网上囤药的新闻，感觉好危险。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发了朋友圈说北京遍地感染，“阴性全面清零”，还看到一个视频是北京医院发热门诊排队排到了马路边上，我觉得大城市都这样，农村就更不敢想了。我在的考研群里有一个山东网友，她妈妈给她发了一个村卫生室的视频，很多五十多岁以上的老人围着一个炉子在取暖，还都没戴口罩。

我那时想的还是预防，跑了我们村上两家药店，还有隔壁镇上品种更全的一家药店，已经没有退烧药了。没想到我奶奶这边很多老人开始中招。她从12月14日就有症状，15日有点烧，然后我也开始低烧，肌肉酸痛，我们买不到抗原，看网上自测的症状，应该就是感染了。

我让三爸回来前在县医院药房买药，一开始说处方药不给开，后来又问了一次，药房已经贴出了条子，连花清瘟已经售空，官方指定的退烧药布洛芬、对乙酰氨基酚片都没有，抗原也没有。只买到了一盒四季感冒胶囊，每人限购一盒。我感觉这药是治感冒的，治不了退烧，我自己没吃，想着能扛就扛，没什么办法，就在家先用物理降温。我朋友还发来一个方子，生姜、葱、红糖一起煮，我试了一下，说是可以缓解肌肉酸痛。

我也去问过我们村卫生室，他们说这个病没啥看的就是吃药，但他们现在也没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我也看到了国家专门出台政策加强农村老人健康服务（《加强农村地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健康服务工作方案的通知》），要求村卫生室要储备药物，但他们说上面还没具体安排。我还在网上看到京东和淘宝有秒杀抢药，淘宝是10点，京东是16点，我蹲点进去的，点进去就是“前方太拥堵”，再看就没了。

奶奶16日高烧不退，到了38.5度。她已经75岁了，有心脏病还有一点肺结核，没有接种过疫苗，买不到药，我很担心很着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农村退烧药救助行动”，在底下留言求助，没想到17日就有志愿者联系我，托当地干部给我们家送了克感敏（酚氨咖敏片），奶奶体温很快也退下来了一点。

志愿者托人送来的退烧药。青空 摄

我奶奶家刚好三个房间，我们就各自隔离在单独的房间，出房间门都会戴上口罩，去厨房做饭什么的，时间都会错开。我们发扬民主，先考虑老人，让奶奶先吃，三爸和我会互相让，谁饿谁先吃。我们的碗筷和公共空间都会消毒，自己房间里也会开窗通风。我们就用手机来联系。

我们小村子今年疫情反复，8、9月有一波，11月30日，蒲城县宣布临时封控4天，但发现社会面没控制住，一直到12月7日才解封，和全国一样放开了，核酸点几乎都撤了。我们估计是外地务工回来的人员，还有被遣返回乡的大学生，不太注意，带回了“阳性”，导致一些小学、初中生和老人确诊。11月份，就我所知，有两个老人新冠确诊后去世了。

农村人概念里，小地方人流不密集，不会像城市大规模人群（快速传播），以前总觉得村子里不会有疫情。和去年相比，今年我们村的老人戴口罩的自觉意识明显好了很多。2020年时大家对新冠还蛮恐惧，三年过去慢慢接受它的存在，不过也还是有点畏惧心理。暑假我在家，每天和爷爷奶奶一起出门做核酸，和他们聊起来，他们不像一般人觉得做核酸很烦，管控对他们来说很安全。

疫情对我备考的影响，不能说没有。看到一些地方的新闻，我其实能体会到那种长期封闭在一个小屋子里的感受，看不到你的光，就觉得有一点抑郁，想买个书，快递很快就走了，每天对着电子书还挺废眼睛的。

特别担心传染给阴性的考生

可欣，26岁辞职“二战”，山东济宁

我基本上从9月份开始就没出去过，包括12月解封之后。当时已经辞职，一直在家里面，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12月15日，我上高三的妹妹放假回来，因为他们班有两个同学发烧，老师出于安全考虑让他们集体回家了。她刚回来时没什么，我妈还特别让我们注意了一下，尽量分开不要接触，她就在屋里不怎么出来。

她大概18日开始发热，我是19日开始头疼、低烧，然后高烧了两天，都把我烧迷糊了，最高烧到了40摄氏度。最近还有鼻塞、咳嗽、头疼。我妹身体本来就一直不好，她比较严重，我妈担心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医院给开了布洛芬，是拆盒的10粒，拿回来后我吃了3粒，我妹吃了4粒，剩下的3粒都给了我，我妈怕我再烧起来。

我其实也算是做好了阳的准备，因为身边已经有很多朋友、亲戚感染了。我妈也不怎么出门，可能害怕我感染吧，结果万万没想到因为这一点小疏忽……在这个点不小心传染到我，我妹妹对我很愧疚。我就安慰她，考试毕竟也是看命的，只能说让我赶上了而已。

我从烧起来之后，就没有复习了，22日那天才开始看了一下政治。其实已经没有太多信心了。那两天烧得基本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说句实话已经恨不得不来考了，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反正我整个人全身酸痛，症状还是比较严重的，当时挺沮丧的，也害怕阳性了住不了酒店，因为我家在济宁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到考点坐公交要一个半小时。好在现在放开后，酒店不查核酸和健康码了，现在住的也基本都是考研的学生。

可欣收到的考试通知。受访者供图。

14日出准考证时还没说要分阴阳考场，后来我们山东省教育招生网站通知，不再需要出示三天的核酸报告纸质版，考生可以去定点做核酸，官方会获取我们的核酸结果，来划分考场。我是21日去做的，晚上出了阳性结果，但22日研招网给我推送的信息，说我21日没有去做核酸，默认我是阳性了，应该会给我分到阳性考场。不过后来准考证一直没变，最后还是阴阳混考。

我真的特别害怕传染给别人，对阴性的同学不怎么礼貌。我这人性格是这样的。我虽然不发烧了，但我本人症状还是挺明显的，经常性咳嗽，嗓子还是不舒服，我只能在考场上尽力“包装”好自己。但是在考场三个小时都要戴N95，我的鼻子还是特别难受的，只能忍过去。考试这两天我也不打算怎么出去了，已经准备好了方便面、面包之类的食物，就在考场和酒店房间之间两点一线了。

我是专科毕业，感觉女生专科学历没什么优势，所以就想考研，报的是聊城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去年只准备了半年，数学没考好，所以今年加入“二战”。如果今年不顺利，明年我应该不会再考了，因为家里的经济情况不算特别好，自己年龄限制这块也是有点压力的。遗憾肯定是会有的，但这也是没有办法。